[敝帚自珍]其一 – 冰靥

最近泛起忆旧情绪,开始整理硬盘里尘封的各种过往。花了好久才把硬盘打开,看着那些高中时留下的文字和图片,忽然好怕有一天这些东西随着系统升级就再也打不开找不到了。那时候的博客现在全都倒了(好吧我的光舞夜原是隔几年就得投胎转世一回啊),那时候的笔会同仁现在也都散了,如果当时意气风发的少年知道今天列位亦不过是做公务员、当小编辑、读苦逼quant博士,竟无一人敢做个挥斥方遒的楚狂人,想必是很不屑一顾的。

说实话,如若有机会遇到十几年前的自己,我真是想用力抱抱她,告诉她你是有多么可爱啊。那么纯粹、那么明亮,散发着勃勃生机,永远有下个点子要去尝试,永远也不觉疲累。也许你这个中二少年对这个世间根本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存在,可却能活得那么肆意,要是让你见了今天的我,会不会大失所望啊。

回望着那时的自己,更加觉得有必要把久远记忆给云端化。假如有一天,连我都消失了,但愿我曾留下的美好,可以随着这个庞大的Internet母体而永生。这些记录,我称之为“敝帚自珍”系列。虽不一定有人看,但仍需提前标注一下所有权, 希望访客了解,转载请注明出处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– 敝帚自珍  其一   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–

冰靥

一.

第一次见到他,是在玄姒河边。

那天天好冷,是那种有浓重湿气的阴冷。玄姒河水还未完全结冰,新落的蚕丝般的细雪已经触到了河面。

见到他之前,我凝视着河面发呆。这景色不胜言辞,美得叫人心碎。我想,若是不小心跌落进去,就一定冻死了罢?不过听说冻死的人都是微笑着的呢,能在这样一片晶莹中微笑着死去,倒也不错啊。

正想着,忽然一个人在我身后说,请你把头抬起来。

我吓得要叫出来,但冷得发不出声。将冻未冻的河水把该洗的衣服浸得硬邦邦的,我的手已经通红并且开裂了,但血却并未流出来——天太冷了。我努力站起来,然而两条腿没有一点感觉。

你叫什么名字?

我动了动嘴唇。没有声音。我感到脸上僵硬,就好像结了一层冰。

他没多说什么,只是笑了笑。然后,拉起我的手,“嗤”地从自己的绸缎衣物上撕下一块布条裹住了我的手。我感到一股暖流从手上升上来,就像被另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一样。然后他把我引到河边一辆富丽堂皇的车上,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它的存在。

我看到车身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。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他的姓:“褒”。

他把我带到了褒城。

 

二.

我现在可以唱得像黄莺一样美妙了,这是他对我说的。他还说,我的舞姿像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一般。他说,再过一些时候,我就可以进宫了。

于是我问他,为什么要让我进宫。他说这是为了他父亲褒珦。

他怎么了?

他被幽王关起来了。

为什么?

不为什么,大王就是大王,大王的命令没有为什么。你不该问的。

我盯着他看。我说,我不要进宫。

为什么?

不为什么,我不要就是不要。

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,只是用一种忧伤的眼神看着我,长时间的看着我。我从那里读出了一种无奈,就像玄姒河面将结未结的冰一样。

我知道他不忍做出选择。他为此痛苦不堪。

我是不愿他这样的,所以我替他做出了选择。

 

三.

除了他,别人不会对我说实话。所以在褒城里,在所有褒姓族人里,我只对他一个人笑。

五月的天阴雨连绵,氤氲着迫人的湿气。我感到了冷,像那玄姒河的冬天一样。只有湿气才能让我感到如此地冷。

他把我送进宫去,用那辆富丽堂皇的车。溅起的泥点已将那亮丽的车身搞得污浊不堪。

雨地太泥泞了,从褒城走到京畿,一路上车轮接连陷了好多次,他只能下马拉车走。过了好久好久,天终于黑了。

朦胧中我只能看到他影影绰绰的轮廓。我说,我跟你说说话吧。

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姒吗?我的养父养母说,我是躺在竹篮里从玄姒河漂来的。之所以叫玄姒河,是因为一个传说。一只玄鼋使一个姑娘受孕,但她的孩子却被人们视为不祥而抛弃在河里了。

他们认为我就是那个孩子,因为是玄姒河送我来的。他们说这就是为什么,我不爱笑。不过我并不太相信;你呢,你相信吗?

他不语,于是我也沉默了。

我默想,这是我说话最多的一次。

 

四.

我们相对无言,好一会儿他才开口。他说,我父亲褒珦,是因旧事被揭发而关起来的。别人都道他是劝谏不成才惹祸上身,其实只有我心里明白。

那天我终于获准去探望他,他才告诉我真相。他说,十八年前,一个后宫宫女的孩子因为不祥而要被处死。那时他还是个小官,那女婴的母亲绝望中请求他救孩子一命。他并不敢违抗旨意,但又不忍心,所以就将孩子放在河中,生死由命。十五年过去了,这事终于被发觉,一个叫虢石父的人与他素来不合,就借机陷害他。

 

天已经完全黑了,前面的路也无法看见。雨终于停了,他燃起一支火把。在火苗窜起的一刹那,我心里微微一动;寒意突然一扫而光,我感到那光芒抚过脸颊的温暖。

他把火把贴近我,对我说,你真的不爱笑啊。是因为冷么?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你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呢。

我只是一直一直地看着他,因为我知道,再过一些时候,我就永远都见不到他了。

他微笑着转过身,继续拉着马前行。突然,车身重重地颠簸了一下,他“哎唷”了一声,火把灭了。

怎么了,怎么了?我焦急地探头出去看。然后我听到“嗤”的一声,像是锦帛撕裂的声音——异样地熟悉,异样地温暖。

没事没事,绊了一下,不过车又陷进坑里去了。火把重又亮起来,我看到浑身是泥的他,还有撕掉一半的袖子。我突然想起那天他用来包裹我的手的衣物,柔软而温热。

这回花了大半天才终于把车拉出来,曙光也在天边显现了。

微曦中我看到不远处京畿的城墙。我知道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。

在他熄灭火把的一瞬,我对他微笑。

 

五.

姬宫涅放了褒珦。从他第一眼看到我,就不再想杀褒珦了。事实上,他大概把全世界都给忘了,不再理会大臣们不满的眼神,不再宠幸申后和太子宜臼。他甚至连自己是王都给忘了。

我问他,你叫什么名字。我这句话叫四周的大臣们惊得非同小可。然而姬宫涅竟没有丝毫感觉,他笑着对我说,我叫宫涅。

一个太子比我还大的王笑着对我说,我叫宫涅。

在宫涅的笑声中,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越来越远。

 

宫涅许给我所有我想要的。但是他说,你要对我笑。

你为什么不笑呢?难道这里不好吗?难道我对你不好吗?

我只是说,我想要锦帛。

一匹匹上好的锦帛被运进我的宫里,并由强壮的宫女在我面前一匹匹地撕裂它。在这声音里我感到温暖。我看到了他那只剩一半的袖子,然而这景象是如此的转瞬即逝。于是我让宫女不停地撕,但我所能看到的景象却变得越来越模糊,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了。

我给了你锦帛,你为什么还不笑?你还要什么?宫涅开始忍耐不住了。

我说,我冷。我要火把。

一队训练有素的舞者在我面前舞蹈。若干火把摇曳,火光把夜晚照得有如白昼一般。我却发觉我更冷了。

宫涅像一头发疯的猛兽一般扼着我的颈。你为什么还不笑?为什么!!!

我感到极度胸闷。在我快要昏过去的时候,我听到一个尖细沙哑的声音说,大王莫急,我有办法。

一种无可抑制的厌恶升腾上来,我眼前一黑。

 

醒来时,我看到宫涅满脸愧疚地坐在床边。他一侧站着那个尖细声音的人,他的脸令我作呕。

娘娘好些了罢?

你是谁?

卑奴虢石父。

 

六.

我坐在骊山高高的烽火台上,看着星星点点从远处传来的烽火。各路诸侯已集结完毕,为首的诸侯全副武装走出队伍。

大王,各路勤王军已到齐,请大王下令!

宫涅不答,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

请大王下令出战犬戎!

出战什么出战?哪来的战?宫涅不耐烦地回答。

啊?大王,这烽火……诸侯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。

宫涅并不理他,却一再急切地问我,怎么样?好不好玩?他那如火的目光让我觉得芒刺在背,头晕目眩。眼前黑压压的军队突然模糊起来了,曲折蜿蜒的烽火台幻化成一条左右扭动的巨蛇,我意识到这原是抵御外侮的警报啊!

我无可抑制地笑起来。一个王为了我的笑,竟然敢赌上国家的兴亡,用军机大事耍弄诸侯!

多么荒唐!

我笑得气也喘不过来,只觉得胸中好痛……

各军队一片哗然。但宫涅毫不理睬;他是彻彻底底地心满意足了!

没过几天,他就废了申后,立我为正宫皇后。

再没过几天,申后的父亲申侯,就带兵打来了。

这回烽火没有用了。宫涅带我逃跑。我别无选择,因为是他强迫我走的。但在半路上,我从车里跳了下来。

那时我们经过玄姒河。我跳进了河水中。

又是初冬,河面覆着将冻未冻的冰。

 

在我掉进河里的瞬间,我看到一队伏兵冲了出来。为首的那个人在发现我的时候猛地勒住了马。

河水彻骨地冷,每一滴水珠都好像要钻入我的身体一般。我发现自己的脸愈发地僵硬了。

他跳下马,向我发疯地冲来。不成形的白雪晶莹得如同一场醉酒的梦,眼光迷离中我像是在漫天蚕丝里飞翔。暖意一点点漫上脸颊,我突然好开心,好开心……

我对他微笑,直到再也看不见他。

 

注:

① 河名为作者虚构。

amilymoor 于2004年12月25日

 

3 thoughts on “[敝帚自珍]其一 – 冰靥

Leave a Reply

Fill in your details below or click an icon to log in:

WordPress.com Logo

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WordPress.com account. Log Out /  Change )

Facebook photo

You are commenting using your Facebook account. Log Out /  Change )

Connecting to %s